有思想的温考拉

大青衣

(灵感来自于某篇阅读理解)

  


柳月如始终忘不了初见青莲时的场景。


那是一个温柔美好的黄昏。


太阳已然西斜,挂在山头缓缓坠落等着温暖地陷人海岸线,期望着酣眠。柳月如就这么踏着余晖,来到了青莲的故乡——一个偏僻的小村庄。柳月如是县剧团的名角,正值二八年华, 尤擅唱青衣,这次若不是村里的李大户出高价请,她是断不会来的。


戏台上。


锣鼓铿锵, 乐声四起,柳月如一袭飘逸的青色长裙,莲步轻移,自幕后款款而来。


轻启朱唇,脱口而出那不知唱过多少遍的戏文,柳月如感到有些乏味,于是眼波流转,向台下望去,想给自己找些乐子。


视线一扫,竟是定在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头身上:那小丫头定定地望着柳月如,柳月如哭,她也跟着哭;柳月如笑,她也跟着笑。


又唱到了一出哭戏,柳月如在台上梨花带雨,小丫头在台下抽抽答答,眼睛红得像兔子,看得柳月如心里一阵一阵地疼,开始埋怨起这出几乎是从头哭到尾的戏来。


戏散,柳月如谢幕退下,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个小丫头。可喜的是,当她对镜卸妆时,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

那小丫头竟是悄悄跟了过来。


“小丫头,怎么还不回家?”


小丫头紧盯着她,紧闭双唇不语。


柳月如回头,上上下下好生打量着她。


只见她面容清秀,身形纤细,眼神里有股子坚毅倔强劲儿。


柳月如心中仿佛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。


她轻叹一声:“真是个唱青衣的好坯子。”


小丫头依然闭口不言。


柳月如换上副调笑的神色:“小丫头姓甚名谁,家住哪户啊?”


静默。


柳月如还不死心,一心想让她开口,又拿出几块糕点在她面前晃悠来晃悠去,


小丫头咽了口口水。


柳月如见状,“咯咯” 地笑起来,见她还是不说话,不禁有些失望:


“你该不会是个小哑巴吧?”


拼命摇头。


柳月如忍俊不禁:“愿意跟我学戏吗?”


目光真诚,不带半分虚假。


她终于开口:“愿意,我要唱戏,像你一样。”



小丫头名叫青莲 ,年方十岁,本该是最活泼的年纪,却是个稳重端庄的性子,一心跟着柳月如学戏,从未懈怠。唱念做打,稍有不佳,必然自罚。


柳月如教导青莲也是尽心尽力,样样都手把手地教。只是,柳月如格外不乐意罚青莲,更不乐意看见青莲自罚:


“戒尺打在你身上,你都不知道痛吗?哪有自己打自己的道理!”


在青莲第不知道多少次自罚后,柳月如的脾气上来了,冲着青莲斥道。


青莲的声音闷闷的: “师傅心善,不肯责罚青莲,可青莲心中有愧,只得自罚。”


柳月如直接被气笑了: “没人罚你还不乐意了?”


“……听剧团里的前辈们说,师傅幼时,也是时常受罚的。”青莲沉默了半晌,突然来了这么一句。


柳月如默默地在心里问候了一轮那群同事的祖宗十八代,一时间,面上表情变幻莫测。


青莲又道:“戒尺打在身上,很疼,师傅当年的痛,定是比青莲如今所受的更甚。青莲不能替师傅受苦,心中惶恐,惟有让自己也感同身受,受师傅受过的伤,这心里,才能好受些许。”


柳月如心里好像突然被什么挠了一下。


“傻丫头。”好半天,柳月如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。


不知是不是青莲看错了,柳月如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。



有小徒儿相伴的日子总是去得匆忙。柳月如时常这么想。


的确,六年时光一晃而过,如今青莲也和当年的柳月如一般,成了剧团的名角。她扮相清丽端庄,音色清澈圆润,表演细腻庄重,已能与柳月如平分秋色。


有天,柳月如望着望着青莲就出了神,好不容易回过神来,却笑道:


“丫头长大了,怕是留不得几年了!”


神色间竟有几分凄然。


青莲揽住柳月如的腰,声音有些发颤:“不会的,青莲一直在师傅身旁侍候,哪也不去。纵使是要走,也是带着师傅一起的。”


柳月如眉间舒展开来 ,不知从哪生出几分喜悦。她弹了弹青莲的额头:


“我不过就随口说说 ,你如何就认了真!”


又轻笑一声,拍拍青莲的肩头:


“当真是个傻丫头。”


青莲被她说得有些委屈: “就算是傻丫头吧。那,青莲也只是师傅一人的傻丫头,旁人可不许叫。”



又是七月初七。


等到夜幕临了,柳月如在屋里用过晚饭,才慢悠悠地踱步到与青莲一同居住的院子里。


夏日的夜里还是温暖的,一草一木飘着清香。柳月如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长案来,上面还摆了各色瓜果,心生疑惑。只见青莲在案边叫了声“师傅”,冲她招了招手。


柳月如不明所以地走过去,右手却被青莲牵住,被牵引着往案前走。


“师傅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

 "什么……日子?”柳月如一头雾水。


青莲也没指望她能记得,只是拉着她在架前跪下,对着被星辰缀满的夜空祭拜。


柳月如迷迷糊糊地跟着拜了三拜, 只听身边的小徒儿缓缓开口:

  

“今日,七,七夕。”


说完这几个字,青莲的脸色早已红了桃花林。


柳月如恍然大悟:“哦!就是民间祈求姻缘的日子嘛!"说话间,眼神瞟向青莲。


只见小丫头面红耳赤,又强装着镇定的样子,柳月如不禁笑出了声。


青莲拉着她起身,低下头,闷声道:“我阿妈说,只要陈列瓜果乞巧,如有喜蛛结网于瓜果之上,就意味着乞得巧了。”


柳月如瞟了眼案上的瓜果,还真有一只豆大的蜘蛛支了个网架,一圈圈地结着网。


“青莲,我有段戏文没拿,先回去取了!”


月色下,一抹倩影落荒而逃。


院外,新来的小姑娘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发生,忍不住“啧”了几声。


难怪青莲前辈傍晚支她去抓只小蜘蛛来呢。



青莲拜入柳月如门下已十年有余。


不知从何时起,看戏的人少了。台上,青莲和柳月如卖力表演;台下看客寥寥无几。


柳月如照样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该吃就吃,该睡就睡,该调戏青莲就调戏青莲。可青莲毕竟还年轻,虽然明面上不说,可那满腔激情,终归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消散。


青莲最近总是听些流行乐,嘴里还时不时地哼上两句,柳月如听见了,只一阵胆战心惊。


丫头八成是要走了。


如果她要走,不能试着挽留吗?


柳月如这么问过自己,转而又自我否定:


丫头有自己的人生。挽留,她又怎么舍得?



又是一天黄昏之时,青莲轻轻叩了叩门,待柳月如应许后推门而入,指尖释放了满室的金光。


“师傅,有人说我可以做歌星。”


柳月如心头一紧,神色不愠不怒:“咱们是唱戏之人,并非戏子。”


青莲低下头:“没人爱看戏了,我想另寻出路,”


柳月如平静的神色被打破了,似有些惶急:“即使台下只有一个观众,我们也要唱下去。”


即使没有一个观众了,可不可以请你,也要陪我唱下去?


这句话,柳月如没有说出口。


青莲张了张口。


你愿不愿意跟我走?我们一起,闯出另一片天地,可以吗?


她终究什么也没敢说,一层,一层,脱下青衣的戏服。


“不,我再也不唱独角戏了。”


这句话刺破了柳月如心头最后一道防线。


她背过身去:“你出了剧团,咱们的师徒缘分也就尽了。”


身后传来一声闷响,接着是“咚咚咚”三个响头,而后,却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
脚步声渐渐远去,不做任何停留。


柳月如回头时,只能看到青莲奔跑着离开的背影。


柳月如面朝她离开的方向,怔怔地站了一会儿,良久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。


“我就说这丫头只怕是留不得几年了吧。”


泪水悄然决了堤。



剧团倒闭了。


也难怪。剧团生意早已冷清,能再撑四年半实属奇迹。


柳月如脸上看不出悲喜, 只是换了身薛湘灵的戏服走上戏台,自顾自地唱起了《锁麟囊》。


“……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,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。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,他教我收余恨、免娇嗔、且自新、改性情,休恋逝水、苦海回身、早悟兰因——”


最后句被她拖得格外长,简直让人以为这份凄楚要一直唱下去。


却戛然而止。


柳月如脱了戏服,飞奔着下了台,未曾回头。



柳月如生性不羁散漫,只对两件事物上了心。


一是唱戏,二是青莲。


所以当戏曲梦逐渐破灭时,一颗赤子心也随之千疮百孔,若换做从前还有青莲可常伴左右,现如今却只留她一人了。


这丫头当真是狠心呢。柳月如笑。


戏曲梦碎了。


赤子心没了。


心上人,更是早就弃她而去了。


三者皆空,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吗? 


笑声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。柳月如左顾右盼,想找寻咳嗽声的源头,找着找着,恍然惊觉那源头竟就是自己。


喉中一阵腥甜滑过。


哑然失笑。


地板上一滩殷红的血迹,妖佞而骇人。



柳月如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她和青莲唱白蛇传》。


这是五年来柳月如第一次梦见青莲。从前不论她如何思念,梦里总是不得相见的,直让她怀疑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”这句话的可靠性,如今想来,大抵是无缘。


柳月如演白蛇,青莲反串法海,着一身袈裟,面上却白白净净,不见胡须。


柳月如想起来了,这是青莲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反串的时候。小丫头爱美,死活不肯粘胡须,柳月如也任由她将法海扮成了一个俊俏小生。


许久未见到十几岁的青莲 ,而今一见,柳月如还挺怀念的,便忍不住调戏道: “这是谁家的小公子,长得好生俊俏,怎么偏偏看破了红尘呢?”


青莲愣了一下,半晌,闷声道:“五年前,我本意是要带师傅一起走的,可看师傅那般态度,想必是看不起我的,我又如何敢说。有情人唱无情戏,权当自我麻醉罢了。”


柳月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, 只得嗔道:“小白眼狼,还委屈上了,真是……贼喊捉贼。”


青莲低着头 ,嘴唇被咬得发白,一言不发。


柳月如长叹一声:“得了得了,算我的错!咱先把这出《白蛇传》唱完,成吗?”


青莲点点头,执剑与柳月如对打起来。


柳月如出了几剑,忽然没了力气,勉力提起绵软的手腕挡了两下,倏地笑了,任由青莲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。


她倒在戏台上,鲜血在胸前晕染开来。


青莲慌了,紧紧搂住柳月如,颤声道:


“不是演戏吗?你为什么不躲!”


柳月如没有回答,只是扯出一个微笑,苦涩而淡然。


本来就已命不久矣 ,如今在戏里让丫头给自己一个了断,也是好的 。


青莲将脑袋埋在柳月如肩上,眼泪汹涌而出。


“柳月如,我真的恨死你了……”她小声喃喃。


柳月如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拍着她的背,低声:“可我却最爱你这傻丫头了。” 


那件戏服已经托表姑转交给丫头了。


她今后还会继续做歌星吧。


丫头唱歌挺好听的,可还是没有唱戏好听。


啧,怎么想的全是那个傻丫头。


不过,自己除了青莲,倒还真是无牵无挂了。


青莲喉头颤抖着,眼睛红得可怕,泪水一滴,一滴,落到柳月如的面颊上。


柳月如眼睫轻微颤动,像是蝴蝶扇着翅膀似的。


终究是合了眼。


在完全失去意识前,柳月如心里闪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:


能让这丫头为自己哭一场,这辈子也算值了。



县剧团重新开张那日,门口堆满了人。


“听说这剧团的老板,就是原先柳月如那小徒儿,好像是叫青莲的吧。”


“她不是早就不唱戏了吗?当初我还想着,柳老板对这徒儿这么好,怎么偏生养出个白眼狼?”


“大抵是良心过不去吧。这青莲一个人守着没了师父的剧团,倒是挺可怜的……不过也是活该。”


青莲静静地听着那些闲言碎语,一言不发,柳月如却湿润了眼角。


原来鬼也是会哭的啊。


青莲换上当初柳月如的那件戏服,登上戏台。


锣鼓铿锵,乐声四起,青莲一袭飘逸的青色长裙,款款从幕布后走出来。


柳月如飘在人群上方,想找把瓜子嗑嗑,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东西。


毫不客气地将白眼翻上天。


青莲又唱到了那出哭戏。她的哭戏比起柳月如别有一番味道,不是那种我见尤怜的凄楚,而是断肠的悲恸。


柳月如感觉自己的心正随着心跳隐隐作痛。


戏散,谢幕。


柳月如紧跟着青莲飘到了后台,见那丫头妆都没卸就缩到角落里抹眼泪去了,万般无奈,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,自顾自地絮絮叨叨:


“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一下台就得卸妆!小小年纪,皮肤要是就差了,那怎么成!”


青莲蜷在角落里,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,只见肩膀一下一下抽动着。


柳月如叹了口气,将青莲搂入自己虚无的怀抱里。


尾声:


“你听说了吗?昨天晚上王三家和刘五家都闹鬼了!”


“听说了 ,听王三的老婆说,那女鬼直奔着王三的屋去,完全不去其他房里吓人。八成是他俩做了什么亏心事吧。”


柳月如混在人群中,听着他们的谈话,忍不住偷笑:


该,谁让他们说我徒弟的闲话。


柳月如望着台上水袖飘飘的青莲,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。


“我家丫头长得可真好看。”她发自内心地夸了一句。


台上的生人水袖流连,台下的死鬼青衣翩翩。


若非阴阳两隔,大抵也算得上天生一对。


柳月如笑了。


傻丫头,师傅看着你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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